2011年5月17日 星期二

“中國模式”不是意識形態,不搞輸出,其實就是經驗總結

東方早報
B2-B3 | 文化,焦點 | By 石劍峰 2011-04-27

“中國模式”不是意識形態,不搞輸出,其實就是經驗總結

  日內瓦外交與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張維為,在1980年代曾是鄧小平的資深翻譯。今年初,他關於“中國模式”新作《中國震撼:一個“文明型國家”的崛起》由世紀出版集團出版。

  在這本書里,張維為提出了中國作為一個“文明型國家”崛起的命題,他認為中國的崛起不是一個普通國家的崛起,而是一個五千年連綿不斷的偉大文明的復興,是一個“文明型國家”的崛起。他還在書中歸納了“中國模式”的八大特點和八大理念,豐富關於“中國模式”的理論研究。

  日前,《中國震撼》作者張維為、該書策劃世紀出版集團總裁陳昕接受了早報記者專訪。

  早報記者石劍峰

  

“我看好中國模式,比國內很多學者樂觀”

  東方早報:你最近在國內外做了很多講演,聽中有普通人、大學生、官員等,他們對你的觀點和你所提到的“中國模式”有什麼看法?

  張維為:我覺得大部分還是可以接受的,但也有一些人提出質疑,這些質疑其實我在書里也都有提到。比如腐敗問題、貧富差距問題、住房問題等,我覺得這些問題都可以解釋清楚,而且是有解的。我反複強調一個觀點,我不是要說我們的模式好到天上去了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,其他模式跟中國模式相比,你的表現沒有我好,這基本上可以肯定。套用民主制度是“最不壞的制度”,我說我們的模式是“最不壞的模式”。

  東方早報:關於“中國模式”,在國內還是有很多爭議的,持批評、否定的意見也不少。你怎麼看這些對“中國模式”和你這本書的批評?

  張維為:我走了100多個國家,得出一個非常簡單的結論,就是非西方國家模仿或者採用西方民主模式幾乎沒有成功的。首先是發展中國家,照搬一個失敗一個,從海地到菲律賓到蒙古都是如此。像韓國和日本這樣的國家,在現代化期間並沒有採用西方模式。比如韓國上世紀六、七十年代的現代化,比如日本的明治維新,但就是在那個時期兩國完成了現代化。日本的民主是二戰後被強加上去的,到現在還是一個最不像西方民主國家的民主國家。“十年九相”造成的政治危機在這次應對日本地震海嘯中暴露無遺。

  東方早報:日韓在完成工業化和現代化後基本完成了民主轉型,你剛才講的意思是否包含了另外一層意思,就是說中國在完成現代化後可能也會走這條路?

  張維為:沒有,我的意見正好相反,我勸中國不要走這條路,我覺得我們要超越西方模式。我的觀點就是,西方民主制度在人類歷史上可能曇花一現。古希臘雅典城邦制度,最後被斯巴達打敗消失了。之後大約2000年,“民主”這個詞一直是貶義詞,被理解為“暴民政治”,沒有一個國家採用這個制度。大致到一次大戰以後,西方國家陸續開始搞一人一票,最早好像是新西蘭。冷戰時期,民主這個詞變成一個響當當的詞,這與意識形態對抗有關。但是你從最近十多年來看,你又發覺採用這個制度的西方國家自己都面臨巨大危機。西方民主的發源地希臘破產了,現代議會民主的發源地英國危機深重,到處推銷美式民主的美國是金融危機的發源地。嚴格地講,美國的政治制度是前工業時期產品,需要改革。我覺得西方民主制度有幾個關鍵問題沒有解決,一個是民主制度只講程序正確,誰上台無所謂,但中國的傳統一直是“治國必須是人才”。他們說,制度完成了,誰去做頭頭無所謂,這個傻瓜才相信。一個公司沒有好的CEO,公司就要垮掉,國家也一樣。小布什八年,美國國力直線下降。還有歐洲民主國家里,福利就是降不下來,福利永遠是往上走的,最後是玩不下去的。一個制度如果只有福利觀,沒有人才觀,會有偉大的前途嗎?

  我看好中國模式,比國內很多學者樂觀。我們很多知識分子進入了西方話語體系,始終沒有跳出來,這是很可惜的事情。我在西方生活了20多年,對這個民主制度應該說是比較瞭解的。我打過官司,用過會計師,用過律師,我們知道長處和短處。短處是我們應該避免的。中國已經比較順利發展了30來年,我們應該有這個自信,可以平視西方長處在哪裡,短處在哪裡,什麼是中國可以借鑒的,什麼地方不要學。我覺得應該要有這個自信心。

  東方早報:西方民主制度的長處是什麼呢?

  張維為:我是覺得西方民主制度完全是西方文化傳統的產物。比如英國的民主制度並不是根據什麼偉大理想去設計的。英國國王要打仗,打仗就要錢,要錢就要征稅,征稅就要被征稅人的同意,在博弈中這個制度慢慢出來了,用幾百年磨合出來。民主制度的特徵是多黨,一人一票。社會由不同的利益群體組成,不同群體有他們的代表,這個代表就在法治條件下進行博弈,最後以選票決定。我把它概括為先分後合。對於一個非西方傳統國家,它的特點往往就是分了以後再也合不起來,甚至包括韓國、泰國都是這樣。

  西方民主制度確實是在現代化完成之後才開始這樣做的,美國到1965年才開始一人一票,瑞士就更晚了,但是現在看來,像美國社會現在分裂非常厲害,跟階級鬥爭一樣。但總的來說,就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,如果你有家產萬貫,還可以繼續玩一陣。但面臨很多挑戰,其中相當程度是因為中國崛起,引入了競爭。如果沒有家產,沒有祖上積下來的資產的話,一旦實行民主制度之後我覺得無藥可救,菲律賓和泰國就是失敗的民主國家。

  

“中國改革開放第一階段是發展,現在重點是社會建設”

  東方早報:中國模式是怎麼產生的呢?

  張維為:中國模式是在國際競爭中產生的,西方從來都不看好。中國模式是一路摸索過來的。西方主導的政治改革,東歐、中歐、俄羅斯都是從一個大的理論開始,比如先修憲,修改有關條例,然後開始做,中國是相反的,中國都是先做,然後試錯,看看基本上是可以的就開始推廣,然後再修改,最後修改憲法,如果必要的話。你要採用西方模式,中國改革根本就沒法起步。

  東方早報:中國模式的整體目標呢?

  張維為:目標就是建設小康社會、和諧社會,而且是可操作的。實際上我們現在做的事情,都是在探索。

  東方早報:在書里你強調,中國模式的八個核心觀念和特徵。你覺得哪個可能被外界誤解比較多?

  張維為:那些所謂中國問題專家大部分都在誤讀中國,很大程度上因為他們受的是美國的政治學訓練。你要照美國政治學來說,中國政府就沒有合法性。要照中國的理念,美國這個國家也沒有合法性,整個國家是殖民主義者創造的,是在屠殺印第安人過程中形成的。所以我覺得不要在乎西方理解不理解,中國人就做自己的事情,說自己的話語。中國不要管人家,自己提出自己的觀點,因為西方從來不在乎中國人怎麼樣。

  東方早報:你剛才講,中國模式包含了我們現在所有社會矛盾,或者說這些矛盾是這個模式的代價?

  張維為:中國模式有一條是強勢政府,政府過分強勢必然帶來問題,這是一個硬幣的兩面。但即使有問題,強勢政府這一條也不能否認,因為現在這個世界太複雜了,比如說金融投機,要是沒有政府作為保護層的話,整個中國經濟會被這些投機者給吞掉,他想弄你什麼就弄什麼,這個是中國之所以能避免金融危機的原因之一。

  東方早報:你個人覺得,當下在這個模式下,最緊迫要做的事情是什麼?

  張維為:如果說中國改革開放第一階段是發展,現在重點是社會建設。經濟發展繼續要做,但是社會建設顯然越來越重要,比如醫保、社保等。但

  我們的各種問題都應該在發展中來解決。

  “中國模式本身就是挑戰了西方主流發展模式”

  東方早報:在你看來,“中國模式”有一個政治基礎——中國社會主義制度,文化基礎是文明型國家,是這兩方面的結合,是這樣嗎?

  張維為:實際上我現在想提這麼一個觀點,在過去30多年中,中國模式是在一個高度競爭和開放條件下重新回歸中國傳統,但這不是簡單復古,是一種文明和文化的復興。

  東方早報:這個傳統跟1949年的關係呢?

  張維為:跟1949年以來的革命傳統關係,我是這樣看的。現在西方還是不認可1949年中國的勝利,但是當中國經濟規模超過美國,當中國的中產階層人數可能是美國人口一倍到兩倍的時候,我想西方的歷史學家、政治學家可能會重新評價中國革命。不能光看毛澤東那一段,還要看到鄧小平那一段,還要看到之後的這些歷史。從總體來看,那是了不得的,改變了世界1/5人的命運,成為一個世界最大的經濟體,這個是真的叫變革。東方早報:“中國模式”是否也可以稱為三十年中國政治經濟改革的一個總結?或者說,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個總結?

  張維為:對。但有些人不太願意用模式這個詞。擔心的分兩種人,一種是根本反對中國模式,只有西方普世價值模式。你怎麼可能有自己的模式?這種人我們的觀點差別就很大。還有一種差別很小,他們只是反對中國模式這個提法,他認為是中國道路。我講中國模式就是中國道路,只是講模式外國人一聽就理解,國際上通用。模式不是意識形態,不搞輸出,其實就是經驗總結。我們平時也這樣用,比如浦東模式、溫州模式、蘇南模式、重慶模式,也就是地方改革開放的經驗總結。它比較中性,當然也不可避免帶有一點點意識形態,因為它本身就是挑戰了西方主流發展模式。

  我個人覺得,中國模式主要是在改革開放30年中形成的,但是更可以追溯到前30年,追溯到前100年,追溯到整個中國文明的背景,但主要的形成階段應該是最近這30年。

  東方早報:對中國模式,我們看到最多的是經濟的發展,也就是發展主義道路。能否把中國模式等同于發展主義?張維為:發展主義實際上還是局限了,發展主義是重要方面,因為確實消除貧困、改善民生。實際上,經濟發展後,很多問題就開始出現了。我們現在越來越多談環保,談社會,談福利,談第二次分配,就是它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發展主義,已經到更高階段了。

  “中國模式很多理念具有普遍意義”

  東方早報:那你認為作為中國模式它會再創造一種新的普遍性嗎?

  張維為:我想中國模式具體內容有它的地域範圍和形成條件,它不是普世的。但是中國人在模式背後提出的很多理念,我覺得有相當的普世價值,比如實事求是,就是不要什麼東西都是按價值來判斷,而是要根據實際效果來判斷,這個很重要。中國都是先做點試驗,在一個地區搞一搞,再推開來,背後的思想就是中國人整體思維的能力。我們講漸進主義、試錯等等,我覺得都很好的。我覺得中國模式很多理念具有普遍意義。

  東方早報:很多人擔心中國模式,害怕中國也會向鄰國推銷這個“模式”,你覺得可能嗎?

  張維為:不會。我們是學習的文化,三人行必有我師,我們沒有要改變人家宗教、信仰的傳統,沒有佈道的傳統。但我覺得,你成功的話,人家會主動向你學習。我們周邊的絕大多數國家,或多或少都在學習中國模式。

  東方早報:在經濟上,它們也在學政府主導的經濟發展模式?

  張維為:對,政府的執行力是中國模式一個重要方面。為什麼我在書里用“文明型國家”概念?就是很多東西,不是你喜歡不喜歡,不是一個價值評判問題,是中國幾千年曆史形成的。

  政府干預經濟,這個歷史是源遠流長,你可以提到“鹽鐵論”,你甚至可以追溯到大禹治水。現在物價漲了,如果你嚴格按照西方自由經濟的話,政府不要干預慢慢就會下來的,通過價格波動使供給變化。但是我們的老百姓就不同,老百姓認為政府應該干預,這個是歷史傳承。我覺得哪怕是一個有問題的傳統,比較理性的辦法是去趨利避害,而不是說一刀兩斷。當然,政府應該有更加明確的邊界,有些應該加以限制。過去30多年實踐證明,還得靠政府來革自己的命。我們仔細看改革,很大程度上是中央政府放權到地方政府,把一部分權利轉讓給社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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